2021-4-9 | 當代文學論文
一片混沌的《高老莊》①,給人的色彩印象一開始似乎較為模糊,“無序而來,蒼茫而去,湯湯水水又黏黏糊糊”②,看不清需要凸顯的東西,也容易遮蔽整體的面目。但若細細分辨,字里行間亮色頻閃。山鄉高老莊以黑山白水的寫意面貌呈現,完全摒棄了青山綠水式的詩意摹寫。大量的石碑及大段摘錄的碑文,在作者的小說系列中,可謂空前絕后,形成了獨有的色彩標簽并暗藏玄機。黑、紅、白三大色系作為高老莊主要的文化色調,不僅在生活、情感、歷史、文化、哲理、審美等層次上對比、糾纏,而且相互侵入、分割、包圍、困守,形成別具一格的敘事空間。
一、“黑”敘事
《高老莊》的“黑”敘事,主要敘寫草莽“英雄”蔡老黑跌宕起伏的黑色史詩———以“黑”命名的蔡老黑是黑敘事的核心視點。其他普通民眾,以及籠罩在石碑、墓地、鬼魂的氤氳之氣中的人居環境,構成了“黑”敘事的濃重底色。
小說的核心人物蔡老黑,從外貌、性格、行為到遺傳基因,全面呈現了“黑”的多向指征。在滿是“矮子”、“矬子”的高老莊,“兇神惡煞”的蔡老黑不僅“顯得高”,而且“長得黑”,“很囂張”,像“黑社會頭兒”,是人們“惹不起”的“惡人”。且不論普通村民,即使是這幾年“勢做得大”的村支書順善,同樣不敢也不想“得罪”失了勢的蔡老黑。信用社主任老賀對“土匪”式欠賬、賴賬的蔡老黑也唯恐避之不及。不光活著的怕蔡老黑,死了的也怕蔡老黑。“老實疙瘩子”得得的鬼魂上了“殺豬佬”雷剛媳婦的身,雷剛盡管殺氣滿身卻束手無策,但蔡老黑一來,三言兩語,就斥退了鬼魂。蔡老黑就這樣以一個黑惡分子的面目在眾人敬佩、畏懼的目光與心理期盼中登場亮相。
蔡老黑“自小就踅”。根據蔡老黑的自我講述,參照子路娘對蔡家祖上事跡的零星回憶,蔡老黑的“黑”色素來自于他身上流淌的“黑”血源。這一歷史源流,不僅可以上溯到他的父親,而且可以追溯到他“爺爺的爺爺”。他爹“在舊社會”是個“沒富起來”的“地頭蛇”,兇而且惡,曾在“五黃六月空氣能熱得起火的中午抄小路”強奸了從“省城下來”的一個“嫩得能彈出水”的“女學生”,還膽敢赤手空拳地去搶持槍“逃兵”的“氈帽子”,結果被槍崩壞了腦袋,卻僥幸不死。他“爺爺的爺爺”也很“橫”,在村人對白云湫談“湫”色變的情況下,他敢“不信邪”地獨自挺進白云湫,結果再沒回來。這種膽大妄為的冒險精神與不計后果的逞勇好斗精神的代代相傳,成就了蔡老黑思維、行事上的“流氓邏輯”,為他贏得了“地頭蛇”、“土匪”的民間頭銜。蔡老黑“有家有室,離不了婚”,與子路的鄉村前妻菊娃建立私情,并醋海翻波,與死了妻子“想娶菊娃”的省城人、地板廠廠長王文龍“結起死仇”,還對子路的省城新妻西夏浮想聯翩,情不自禁地情挑西夏:“我最盼來場地震,八級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或許自己先跑了,或許要先救他娘和石頭,我蔡老黑第一個就去救你!”蔡老黑這“操黑心”的“流氓邏輯”非但沒有觸怒對方,反而因其觸動女人內心最柔軟之處,讓西夏感到心里“熱乎乎”的。
換個角度看,在蔡老黑的“邪”、“惡”、“兇”、“橫”、“賴”中又雜糅著些許狡黠、聰慧、霸氣和勇氣,似乎也有其可親可愛的一面,較易給人留下“硬漢子”形象和陽剛的“個性魅力”,并非一味讓人畏懼和反感。高老莊的媳婦們、姑娘們對蔡老黑并不退避三舍,而是喜歡打趣蔡老黑,同時也喜歡被邪里邪氣的蔡老黑調侃、“戲謔”。剛到高老莊的西夏,很快就被蔡老黑的“豪爽”強烈吸引,雖說極端反感蔡老黑粗俗惡鄙的一面,但也屢次被蔡老黑率直流露的“愛得坦蕩而有勇氣”的真性情所震撼,轉而刮目相看,心生好感與同情,就此西夏還鄭重地對非常嫌惡蔡老黑的丈夫宣稱:“不管蔡老黑他做過什么惡事,在這一點上我是敬重他的。”
這種自身的邪惡性與個人魅力共生互長,讓蔡老黑既為人所親所愛所憐所敬,又讓人可畏可恨可惡可鄙。老黑形象的多面呈現,不影響對其的黑惡定性,這些“黑”色素質,為他日后面對主流勢力和強勁對手的雙向圍剿,在幾無勝算的情況下,仍以卵擊石,雖敗猶斗,譜就一曲山鄉草莽的悲歌,埋下了伏筆,也使他具有了吸納眾多邪力的內蘊,不過,邪力的狂暴性、非法性與超常性,必然預示他的悲劇結局。蔡老黑與生俱來的這種“黑”色素質,使“黑”敘事成為《高老莊》三色敘事中最主動最活躍最好斗的因子,是“黑”力量殺入“紅”陣營并將“白”色“黑”化、挑動“黑”“紅”激戰的重要動因。
蔡老黑與高老莊普通民眾的運勢趨向大體相同,有著內在一致的利益訴求與基本立場。當小混混蔡老黑一窮二白的時候,普通民眾同樣一無所有。改革開放后,蔡老黑辦葡萄園發了財,成了“鎮一級企業家”。與此同時,普通民眾受小商品經濟、葡萄種植經濟以及地板廠產業經濟等多種經濟形態的拉動,生活有了一定改善,“向土坷垃要吃喝”的單一生存態勢隨著現代化進程的推進而逐步多樣化。社會經濟轉型期間,縣葡萄酒廠經營管理不善,面臨倒閉,作為酒廠原料供應方的蔡老黑受其牽連,陷入銷售渠道與資金鏈斷裂的困境。蔡老黑的葡萄園不景氣了,普通民眾的情況也在惡化,賴以為生的土地資源與林木資源日漸減少,地板廠經濟帶動的短期獲益走向瓶頸而長期惡果日益凸顯,無地可耕、無樹可賣、無限透支后代生存資源的憂懼向他們襲來的時候,浮躁、焦慮的他們陷入了生存與發展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