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歷史文學論文
“盛世”的本義是對中國封建王朝盛衰、治亂過程中一種社會狀態的歷史學概括,引申為對“國家從大亂走向大治,在較長時間內保持繁榮和穩定的一個時期”①的價值指認。近年來,“盛世敘事”、“盛世情結”等提法在歷史題材影視劇領域甚為流行。實際上,以歷史學判斷的“盛世”為題材的“盛世敘事”類作品并不多見,當前的歷史文學作品所顯示的,主要是一種“盛世”、“亂世”、“末世”的審美思維視角和開國治國、開創“盛世”的執政文化價值立場,這種視角和立場才是整個當代歷史文學創作中一直存在的現象,并由此構成了一種“盛世情結”。長篇歷史小說則是其中的主導者。本文即擬對這種精神文化現象及其歷史生成,進行必要的辨析與探討。
一“盛世情結”在建國初十七年的歷史文學創作中就已經存在。對應于現代中國的階級斗爭思維和人民革命的時代特征,反映王朝“亂世”、“末世”狀態的歷史文學作品在當時成為創作的主流。電影《宋景詩》、長篇小說《李自成》以歌頌農民起義英雄為己任,電影《林則徐》、《甲午風云》等著重表現內憂外患的末世狀態中民族英雄的情操與品格,作品普遍表現出一種批判性的革命文化立場,自然缺乏“盛世情結”的精神意蘊。但與此同時,不少現代文學史上即名滿天下的老作家,卻應和新中國的開國氣象,表現出關注開元治世、呼喚升平“盛世”降臨的創作心態。郭沫若的話劇《蔡文姬》和《武則天》,就濃墨重彩地歌頌“了不起的歷史人物”②開創新時代的“政治才干”、“文治武功”及其所向無敵、“天下歸心”的人格魅力。曹禺的《膽劍篇》注目于弱小國家同心同德、臥薪嘗膽、奮發圖強,從而戰勝強敵、開創偉業的精神。田漢的《文成公主》,則表現了唐蕃團結、民族親好的盛世期待。在小說領域,陳翔鶴的短篇小說《陶淵明寫〈挽歌〉》、《廣陵散》和黃秋耘的《杜子美還鄉》、《魯亮儕摘印》等,著意抒發“盛世遺才”的落寞、挑剔、憤激與自矜,而“盛世”思維的審美視野和精神路線,實際上也曲折地隱含其中。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時期,歷史文學作家們的關注焦點仍然是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題材,從劉亞洲的《陳勝》、楊書案的《九月菊》、蔣和森的《風蕭蕭》和《黃梅雨》,到姚雪垠的《李自成》、凌力的《星星草》、顧汶光的《大渡河》、李晴的《天國興亡錄》,等等,一時蔚為壯觀。此外還有徐興業的《金甌缺》、馮驥才與李定興合著的《義和拳》和《神燈》、鮑昌的《庚子風云》等抗御外侮題材作品,任光椿的《戊戌喋血記》、周熙的《一百零三天》等戊戌變法題材作品。這批作品主要是表現中國封建王朝“末世”、“亂世”的各種社會抗爭及其失敗,貫穿其中的是對歷史教訓的總結,“盛世”向往之情則相對匱乏。但80年代中期以后,整個社會轉入以經濟為中心的現代化建設軌道,階級斗爭的歷史哲學風光不再,農民起義題材的歷史文學創作逐漸淡出,凌力的《少年天子》、唐浩明的《曾國藩》、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和《雍正皇帝》等力作巨制,逐步將審美重心轉移到了對帝王將相和王朝歷史盛衰本身的思考上來。這類長篇小說大量涌現,而且大多以篇幅浩繁的多卷本形式出現,力圖形成一種史詩的風范與氣勢,再加上電視劇改編的巨大影響和一些同類題材電影的出現,一種關于中華民族歷史發展的“盛世情結”,就以相當成熟的審美形態表現出來,成為了長久持續的文學創作熱點和社會關注焦點。不過,因為普通百姓和媒介評論更多地關注影視大眾文化性質的作品,結果長篇歷史小說更為豐富深刻的“盛世情結”表現,則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遮蔽。
二具體說來,當代歷史文學的“盛世情結”,主要有以下幾種表現形態。
一、以盛世主宰者為敘事核心,全面展開封建王朝的某個輝煌、鼎盛時期,正面描寫其改革和興盛、繁榮與富強的復雜歷史過程。這類作品到80年代后期才開始出現,代表作當屬二月河“落霞”系列長篇小說和孫皓輝的《大秦帝國》。二月河《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的創作始于1985年而延續到1999年,在90年代中期后形成了一股“二月河熱”。改編為電視連續劇后,更將著眼點由“皇帝”轉為“帝國”,體現出更為自覺的“盛世敘事”意識。小說和電視劇相互呼應、推波助瀾,使歷史文學的“盛世敘事”達到了高潮。孫皓輝煌煌五大卷的《大秦帝國》,則以其遼闊的歷史畫卷、豐富的人物形象和對中華文化之根的深刻挖掘,在新世紀文壇令人刮目相看、由衷欽佩。
二、以歷史上某位著名的改革、變法人物為主人公,著力描寫其開創盛世、中興王朝的變革過程,探究盛世形成的基礎、條件和前因后果。文革前十七年的《蔡文姬》、《武則天》、《膽劍篇》、《文成公主》等話劇作品,就屬于這一類;新時期以來的代表性作品,則有凌力“百年輝煌”系列的《少年天子》、《晨鐘暮鼓》,熊召政的《張居正》和顏廷瑞的《汴京風騷》等。其中建國初十七年的作品著力表現生機勃勃的開國氣象,新時期以來的這類作品,則著力發掘中華民族歷史上的風云人物和輝煌時期壯觀表象背后的隱曲與艱難,著力展示杰出歷史人物艱窘的生存狀態和堅韌的人生品質,由此揭示民族歷史文化的深邃、復雜和盛世開創的艱難、崇高?!赌汗某跨姟泛汀渡倌晏熳印芬詺v史進程、文明樣態契合美好人情人性為盛世形成條件的思想路線,《張居正》對權謀合理性及相關體制所依據的民族文化血緣根基的體認,顏廷瑞的《莊妃》和《汴京風騷》對于專制文化氛圍扭曲高尚人格的慨嘆,等等……實際上都是在深刻地思考民族騰飛、盛世來臨的艱難與復雜。
三、作品描寫封建王朝的亂世或末世,卻以挽救危局、力圖王朝中興的歷史人物為主人公,并表現出高度認同和贊賞的價值傾向,從中體現出創作主體強烈的對于民族振興、國家強盛的向往和對于傳統“升平盛世”的認同感。代表性作品有唐浩明的《曾國藩》、《楊度》、《張之洞》等?!对鴩泛汀稄堉础访枋龅亩际侵袊饨ㄉ鐣醭┦赖某⒅爻?,雖然他們費盡心力創建的輝煌功業最后都化為烏有,曾國藩為自己“吏治和自強之夢的破滅”痛苦不已,張之洞臨終前慨嘆“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但作者對于歷史人物始終不渝地追求王朝振興、國家強盛的文化人格,顯然取贊賞、謳歌的態度,對于他們在變幻莫測的歷史洪流中為建功立業真誠、悲苦卻迭遭坎坷挫折的生命形態,則表現出深切的體諒與同情,一種深沉的向往和追求民族“盛世”的精神心理和創作立場,也就貫穿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