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語言文化
“客家話來源說”的反對證據
康熙初年(17世紀中后葉),清政府為遏制臺灣鄭氏政權,強行將東南沿海人民內遷,連與臺灣并不相近的廣東珠三角地區亦不能免,且遷界寬至五十里甚或八十里;臺灣問題解決后,又實行復遷,于是大量客家人涌入珠江口地區(本節討論客家移民問題均據曹時基1997第九章第一節)。劉鎮發先生所言即指此。但是,這些移民只及于珠江三角洲的南部沿海地區,與珠三角北部各地無涉,與廣州城更無關系。即沿海情況也并不一律,如香山(今中山、珠海)為照顧澳門,就未實施內遷措施,所以復遷時亦無客家人遷入。然而,粵方言梗開三四有文白讀的地區不但包涵整個珠三角,更超出珠三角,遠至珠三角以西以北的肇慶、云浮、清遠等地。就是說,這次移民所至地區與今粵方言梗開三四分文白的地區只有少部分重合。
另一方面,這些客家移民遷入后,與說粵方言的“土籍”之間一直關系緊張,以致到咸豐年間演變成大規模械斗,清政府不得不把大部分客家人再次遷移到粵西等地。這期間不可能發生劉先生所想象的客家人轉用粵方言的過程。事實上,當年遷來的客家人至今大多仍說客家話,并未發現有大規模放棄母語的現象。從語言接觸的角度考慮,“客家話來源說”還有幾個需要回答的質疑:第一,即使真有客家人“粵方言化”的過程,人們仍然要問:以這種方式轉入的語言底層應只出現在“粵方言化”客家人的口中,為什么在珠三角占數量優勢的、說原有的粵方言的“土籍”人要追隨那些弱勢的、人口少的“粵方言化”客家人的口音,從而在短短一兩百年時間里,使帶客家話成分的粵方言取代了“土籍”原本的粵方言?了解到在舊時代,“土籍”把外來的客家人視為異己、“土”“客”對立乃至仇視的嚴重程度,這個疑問會更重。對此,劉鎮發先生用客家人“過去兩百年間在在珠江三角洲一帶曾經積極參與文教事業”來解釋。對此語合乎邏輯的理解是:“粵方言化”的客家人通過文教傳播了帶客家話底層的粵方言。文史資料確實表明,客家人積極參與了珠三角地區的文教事業,但那基本上是堅持自己母語的客家人在客家社團內部的行為,在總體上不涉及“土籍”,更不涉及對粵方言的影響和傳播。第二,如果客家話曾把梗開三四的白讀層帶進粵方言,那么客家話中另兩個更突出的特點———古全濁音的塞/塞擦音今讀送氣,入聲陽高陰低———為什么在粵方言中不見蹤跡?第三,當時沒有接納大規模客家移民的廣州、中山、珠海等地今天的粵方言中梗開三四白讀字音特別多(劉先生提供的數字分別是34、36、34);相反,當時客家移民最多、達到全縣總人口三分之一的新寧(今臺山),今天此地粵方言梗開三四白讀字音卻相對少(劉先生提供的數字是26)。這又是為什么?更重要的質疑來自語言本體:客家話梗攝開口三四等韻字白讀層的語音分類與粵方言并不對應。下表是李如龍、張雙慶先生[5]所記客家話的主要代表點梅縣話、離珠三角最近的客家方言點河源話、珠江口的兩個客家方言島東莞清溪話和香港西貢話這四地的梗開三四白讀層字音(聲調略,送氣符號改為h;〃號表示與上格相同,橫劃表示該字無白讀層的音;虛線之前為三等韻字,之后為四等韻字):(略)這里有兩類音:帶i介音的ia?/k和無i介音的a?/k(后者同梗攝開口二等韻)。帶i介音的是大多數,無介音的出現在3種情況下:(1)四等韻的部分t組聲母字;(2)z聲母字,這個聲母本就是從i變來的,所以那不算真正的無i介音韻母;(3)古知照組聲母字,即上表中標為黑體的字。這里重要的是第(3)類字。這幾個方言古知照組聲母都混同于精組,但它們的祖語顯然分兩套聲母;在這里,這些字之失去i介音當然是受了聲母的影響。不僅在這幾個方言是如此,實際上在客家話各方言中幾無例外。在廣州話中,梗開三四的白讀層只有一類韻母:ε?/k,古知照組字不獨立。在其他有這一文白異讀的粵方言中,與之對應的白讀層韻母的實際發音不止一種,但每個方言都只有一類韻母,目前沒發現例外,不煩列舉。讀者可參看詹伯慧、張日升的相關調查報告[6][7][8]。
假如粵方言這部分白讀層的字音是來自客家話,為什么粵方言不同客家話一樣分作兩套?要是不能解釋這種不對應,“客家話來源說”就無法成立①[14]。劉鎮發先生還提到一件事:在19世紀中和20世紀初外國人的記錄中,梗開三四字的白讀音比現在少。他認為這說明這些白讀是在近一兩百年逐步增加的。其實,不只是梗攝白讀,廣州話所有各類型的白讀音、口語音,在早期外國人的記錄中都比較少見,而且大體上是越早的越少,越后來的越多。恐怕這并不能真說明語言實際中白讀音在增多,而更可能是后期的記音越來越精確和細致所致②。在研究這個問題時,對某些外國人的記錄的可靠程度還須有一定保留,除非能證明廣州話的整個白讀系統都是很晚近才產生的。
本文的解釋
整個問題的關鍵,在于對上文所言b型(陽江型)的解釋。表面上看,b型梗開三四混同于曾開三,與北京型或c型(廣州型)的文讀層類型(以下把北京型和c型文讀層合稱為“通語型”)表現相同,但是我們不能貿然斷定b型就是通語型。梗攝還有二等韻,曾攝還有一等韻。不局限于三四等韻,而把梗、曾攝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可以看得更清楚。通語型梗開二與曾開一是合并的;客家話梗開二與曾開一是有別的。下面看b型粵方言的情況。新興話梗開三四與曾開三混讀e?/k,梗開二讀a?/k,曾開一讀??/k③[8]。又如化州話,梗曾開三四韻,李健先生[9]標作i?/k,其余同新興④。就是說,梗、曾攝三四等韻混,一二等韻分。今稱為b1型。這一型的梗二、曾一有別是客家話影響的結果嗎?很難相信一個方言中可以有梗開三四是通語型而梗開二是客贛型這樣奇怪的情況。陽江話梗開二有文白異讀,文讀層與曾開一混而白讀層與之別,和廣州話梗開二的格局一樣[10]。就是說,陽江話梗攝開口讀音之同于通語型僅限于三四等韻,其二等韻則同于c型。若粵方言的梗攝白讀層果真來自客家話,就得問為什么客家話在陽江只進入梗開二而不進入梗開三四?b型中郁南、四會話的梗開二都有文白之別[8]①,與陽江話是一類,今稱為b2型。清初《分韻撮要》表現的也是b2型。此書梗攝三四等韻與曾攝三等韻合一為“英”韻,梗攝二等韻與曾攝一等韻合一為“登”韻,而梗二字又另為一“彭”韻[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