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10 | 古代文學論文
夔州,即今重慶市奉節縣,自古以來是由三峽出入蜀地的必經之地。歷代詩人在夔州留下了多達4484首詩作。其中,杜甫存詩437首[1],從質和量上都可看作歷代夔州詩的巔峰,《秋興八首》《登高》《詠懷古跡五首》等作品更可謂是千古絕唱。
杜甫詩歌中的自然寫作(自然寫作是生態批評最主要的研究對象)始終與道德、政治等嚴肅命題相關聯,體現出與“神韻”山水不同的“風骨”傾向。其中“風”為深沉的道德力量,而“骨”為純粹的審美訴求。旅居夔州后,這一傾向與當地強悍、蠻荒的生態碰撞、耦合,激發出對逆旅、放逐、歸零一類主題的反復考量、書寫。將“介入”的現實性和自然的超功利性統一于詩歌,這是夔州詩之所以“跌宕奇古,自創一格”的原因,也是杜甫對山水詩境的開拓。本文聯系地域背景所具有的生態意義和環境效力,以“山水”為中心來考察杜甫夔州詩中的自然寫作,從而揭示出杜甫夔州詩作“夔州風骨”的內涵和成因。
一、現地視角
在杜甫詩歌研究中,“夔州詩”作為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文學現象,成為文學史上的專名,一個重要的因素在于杜甫的夔州詩體現出了強烈的“現地感”。所謂“現地感”即指詩人大量表現當地的特殊景物和地方文化,在自然描寫中構建獨特的“家園宇宙”[2]10。一方面,詩人創造出具有當地特色的意義空間和想象空間;另一方面這種現地感又成為在應對環境“粗糙冷漠”一面的過程中,詩人處理自身位置的反應機制。
不同于王孟山水詩,夔州詩中的自然寫作沒有試圖于本地風物和日常生活外找尋超越性的境界。因而與王維對“辛夷塢”等現地物象所作的泛化和虛化相反,杜甫將夔州的地方風格進行了有意識的強化。杜甫由云安入夔州為大歷元年春晚,時55歲;去夔出川時距離去世僅有2年。可見詩人流寓峽江的時期正值人生晚秋,遭受著身體衰落和心情郁結的雙重折磨。這樣的人生狀態恰好與夔州奇峭險峻的地理風貌和山水品格相契合,使詩人的心境在夔州山水間得以投射。由此,自踏上夔州的江岸起,詩人筆下就呈現出一個奇峭、冷峻、動蕩的江山圖景。如杜甫進入夔州所做的第一首詩《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
依沙宿舸船,石瀨月涓涓。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
前期“春色醉仙桃”“紅綻雨肥梅”的春景被飄搖黯淡的峽谷之景所取代。“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曲江對雨》)的清新和“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秦州雜詩二十首》)的平靜變成了“雪樹元同色,江風亦自波”(《江梅》)、“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愁》)的動蕩和蕭瑟。這種完全夔州化的自然寫作印證了詩人所謂的“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的詩學主張。通過將景物極大地現地化、具體化,詩人依靠突出峽江特色營造出“吞幾云夢”的審美體驗,也借助物象本身的文化意涵和歷史記憶使詩歌具有“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為大”的意義空間。
首先,杜甫夔州詩的現地視角體現在異常鮮明的地形特征和物種特征上。夔州詩中,以“江”字實指江景的多達167首,提到“山”或“峽”的也超過百首,排除懷人詠古之作,幾乎每一首詩歌都或直接或間接地對峽江風光進行了描寫和表現;即使對象是尋常之物,詩人也冠之以“江”“峽”等字眼。如:
江月光于水,高樓思殺人。天邊常作客,老去一沾巾。(《江月》)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秋興•其三》)
在對其他物象的處理上,杜甫抓住了夔州季節和物產的地方特征加以表現,如酷暑驚雷,白小黃魚:峽中都是火,江上只空雷。想見陰宮雪,風門颯沓開。(《熱三首》)
山禽引子哺紅果,溪女得錢留白魚。(《解悶十二首》)
同時,詩人這一時期詩歌中尤其偏愛“晚秋”“猿啼”“白雁”等物象,從而利用其當地特征構建起巨大的話語力量和想象空間,在寥寥數語之間營構起值得反復玩味揣摩的意境。如: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九日五首》)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這2首曠世佳作被譽為“如海底珊瑚,瘦勁難移,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仇注)其中的景物描寫不僅呼應了中國文學深遠的“悲秋”傳統,也借助愁猿啼淚中包含的斷腸之悲的聯想,為流亡和放逐的沉重主題找到詩意化的表達方式。
其次,對于地域特征尚不夠明確的物象,詩人通過對舉或添加形容、描述的方式將其進一步實景化和意象化,既突出地方特色,又訴諸文化背景豐富詩歌的意涵和境界。例如,在提到“城”或“樓”時候,杜甫多冠之以“孤”“危”“高”等形容詞,以此呼應歷史中先主托孤,英雄遲暮的悲劇內涵,抒發孤獨、緊張的情緒:
畎畝孤城外,江村亂水中。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向夕》)
江度寒山閣,城高絕塞樓。翠屏宜晚對,白谷會深游。(《白帝城樓》)
而凡涉及“云”“雨”等物象時,詩人則往往將二者對舉,暗示以高唐神女、隔水伊人的傳說,以“空幻”之美隱喻浪跡江湖的人生客夢。如: